作者简介
朱雅娟，甘肃陇南人，甘肃作协会员，郑州小小说传媒公司签约作家，河南省小小说作家协会理事。曾在《小小说选刊》《百花园》《当代人》《飞天》《短篇小说》等省内外杂志发表小说作品二百余篇，部分作品获《小说选刊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百花园》等杂志奖项。出版有个人作品集《和树一齐长大》《神箭手》《笑容盛开如花朵》等四部。
何乐
04
何乐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，精神状态很差。就在这时，何乐得到了一个消息，他的父亲被摘掉了红色资本家的帽子，扣上了“里通外国的特务”帽子，这一切让原本抱有几分返乡希望的何乐彻底绝望。而与此同时，哑女的父兄开始在农场传播流言，说何乐搞大了哑女的肚子。
何乐与哑女的事遭到了上级组织的盘问。负责跟何乐谈话的也是一个支教青年，北京人。小伙子操着一口大舌头似的北京方言，给何乐训了半天的话。最让何乐没法忍受的是那小伙子轻蔑地说：“连哑巴也想搞，你丫就是只动物。”何乐将那小伙子扑到地上，还没开打，早就被一群人拉开，关了十天的黑屋子。
被关在黑屋子里的起初几天，何乐前所未有地轻松，连睡了几场好觉。黑暗中，不怕有窥视的眼睛，没有光与影的骚扰，自由随性，甚至有几分惬意。但再过得几天，若非一日两餐的生活，每天清晨递了便桶出去，何乐都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。黑屋子里显然不只他一个，除了一只饭盒、一只便桶，还有不甘寂寞的虱子蟑螂老鼠。何乐踩死了一只蟑螂，还捉住了一只老鼠。透着门缝微弱的光芒，何乐看到被他倒提着尾巴的老鼠拼命挣扎却无计于事，突然觉得胸口闷疼。他不比这只老鼠幸运，也不见得比这只老鼠高贵。现在他的境遇跟老鼠它们十分相似，要么活着，要么死去。
何乐走出黑屋子的那天，阳光灿烂，风儿沉静。哑女手里捧着一只碗，碗里是半碗糙米饭。哑女热切地看着何乐，何乐面无表情地走过。有些人，有些事，就是平行线，注定不会有交集。
冬去春来，李斯林也结婚了，找的是当地的一个女孩，做了上门女婿。魏强却跟老婆离婚了，原因是老婆挖社会主义墙角。怎么回事？原来老婆在师范帮灶期间，每天都会在收拾完食堂后，拎两壶开水回家。直到有一次，因为下雨路滑，不小心摔了一跤，手里的暖瓶也打碎了，流出来的却是黄澄澄的清油。魏强了解到这个情况后，当即表示要与老婆划清界限，并办理了离婚手续。离婚手续办了没多久，老婆就自杀了。听到这个消息后，何乐心中悲凉，依稀还记得魏强绘声绘色讲她与老婆之间的闺房乐事，依稀听到魏强老婆来探望魏强时夜晚发出的床板咯吱声。
春天真是一个让人悸动的季节，就连病菌也蠢蠢欲动。何乐的头顶长了几个小疙瘩，不很多，但却出奇地疼。再过几天，左边额头也出了水泡，沿着头部神经线簇集着。当这些水泡变成黄豆大小并变得疱液清亮，何乐痛得在地上打滚时，才有人猜测是得了头部带状疱疹，当地俗称“缠头瘤。”疱疹肆虐到何乐的眼睛，视力严重下降，半边脸像烂苹果。何乐自己也喜欢读医书，明白得这个病，用中医的话说就是“情志内伤，肝气郁结，久而化火，肝经火毒蕴积，夹风邪上窜头面而发。”而治疗的特效药也不是没有是，只是在劳改农村，断是没有类似的药物的。带状疱疹俗称天下第一疼，疼起来如针扎一般，尤其是头部疱疹，极易引发脑膜炎或引起失明，严重者可致死亡。附近就有村民因为得了这种病，不到一周送了命。
虽然带状疱疹并不会传染，但大伙都还是心存畏惧。万念俱灰的何乐孤独地躺在床上等死，哑女又出现了。哑女喂何乐喝水，何乐把头偏向一边。哑女打着手势问何乐感觉怎么样，何乐闭上了眼睛。良久，何乐睁开眼睛，才发现哑女走了。何乐冷笑一声，现在脸烂掉了，连哑巴也嫌弃他了！
第二天早上，魏强他们去上工了，门吱呀一响，哑女又来了。哑女打开一个布包，里头是几根半拃长的蜈蚣。哑女的右手背上有一大块紫癜，显是捉蜈蚣的时候被蜈蚣咬伤的。何乐心头一热，哑女居然也知道这个民间验方，捉蜈蚣焙干研成末，然后用猪胆汁调敷。
在哑女精心的照顾下，何乐康复了。在村人议论下，何乐还知道，因为蜈蚣畏光，哑女那天是半夜去捉蜈蚣的，结果被蜈蚣螫晕了。
何乐与哑女的关系明显改善了，有时何乐也用简单的手势跟哑女交流。哑女显然也很珍惜与何乐一起的感觉，不再逼着何乐娶自己了。
病后初愈，何乐气力明显不如以前。挑石头砌堤田的时候，没有站稳，连人带挑子从半山坡滚下来，何乐登时摔晕过去。哑女呀呀叫着，飞奔向何乐，双臂紧紧箍住何乐，仿佛一松手，何乐就飞走了。何乐半昏迷的时候，听到哑女啊啊叫着哭，哑女哭的样子很难看，声音也很难听。可这是她世上唯一会发的声音。何乐心里想，如果还能活着，就这么着吧，就这么。
何乐缓好伤，跟哑女举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。何乐那天晚上很疯狂，把听床的人个个逗得乐死了。他们都说，这么一个上海鸭子，人挺瘦，倒挺能折腾。那夜哑女也啊啊啊叫个不停，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乐。
05
落实政策后，返回玉龙师范的何乐已经是一大家子人了。哑妻不会说话，但哑妻的肚子会说话，一生就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：大儿子卫国、二儿子建国、三儿子爱国，大女儿静静、小女儿泠泠。不是何乐播种勤快，是哑妻厉害地不行，半夜里会时常一脚揣醒何乐，逼着他跟她生孩子。
何乐想让哑妻做绝育手术，哑妻不肯。医院去做手术。哑妻知道了，啊啊跑着来，打着手势说，男人不能做这种手术，要做还是我来做。何乐笑着骂，这个傻B，早知今日，你又何必当初呢。
在所有的孩子里，何乐最疼的是小女儿泠泠，不单因为她是家里的老小，而是觉得她长得最像疼爱自己的外婆。何乐见过外婆小时候上私塾的照片，抱着两本书，梳着两只羊角辫，很可人。可惜的是十年动乱的时候，外婆得了乳腺癌，临终时是叫着何乐的名字走的。外婆的闺名叫玲子，何乐就给小女儿起了泠泠这个名字。泠泠这二字也是有出处的，是唐五代时的一位诗人写的五言诗：泠泠七弦上，静听松风寒；古调虽自爱，今人多不弹。从内心深处讲，何乐是把自己当古代的隐士一般的。
泠泠很调皮，时常会咯咯咯地笑着，对何乐说：“我是你外婆，我像你外婆。”何乐也不生气，笑呵呵看着小女儿嬉戏。
悲剧发生在一个清冷的秋天。何乐正在专心撰写教研论文，突然听到窗外一片喧哗。何乐微微皱皱眉，他听到哑妻“啊啊”哭的声音，他想她一定又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淌走了肥皂或是衣服什么的。何乐厌嫌地去关窗，却怔住了，哑妻抱着泠泠瘦小的身体，被三五个人掺扶着，嚎啕大哭。原来泠泠偷偷跟着妈妈去洗衣服，看到河里飘着一个青绿的苹果，就用手去捞，没想到掉到河里了……
何乐一脚踹倒哑妻，撕心裂肺大喊一声！哑妻也呀呀哭着，招来无数围观的群众。卫国当时正在读师范，闻讯赶来，抢过妹妹的尸身，眼珠子红红的，却哭不出来。何乐用手去拍卫国的脊背，卫国闷着声说：“爸，我恨你！”何乐电击一般愣住了，虽然他早就明白，卫国他们生气的是，他替他们选了一个天聋地哑的妈妈。
自此，何乐时常陷入这样一个梦境，溺水的女儿大张着嘴喊妈妈，而哑妻却笑眯眯坐在河边的石头，漫不经心地用洗衣槌轻轻地拍打着衣服。何乐哭醒了，哑妻还兀自大张着嘴在她身边打呼噜。
卫国师范毕业还不到一年就说要结婚，何乐明白他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家。何乐起初是不同意的，十八岁的小伙能明白爱情么？卫国领女友回来，何乐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皮肤很白人很文静的姑娘，虽然比卫国大了两岁，但是个美人胚子。哑妻也很中意这个媳妇，大拇指竖了很久。令人头疼的是，何乐一个人的工资，拉扯这么一大家子人，根本没什么积蓄，更别提买间房子。没办法，只得在这一间学校宿舍和半间厨房上动脑筋了。以往，何乐跟哑妻住宿舍，建国跟爱国住厨房。好在卫国有学生宿舍，大女儿静静在外地读卫生学校，放假回来随便挤一挤就行了。现在，卫国毕业了，又要添个媳妇，不开疆辟土是不行的了。不过这也没难倒何乐，他领着儿子们在厨房边上搭了个木板房，找学校借了个上下床，让建国、爱国睡。自己和哑妻住到厨房，宿舍腾出来给卫国当新房。新婚那夜，何乐老早就跟哑妻睡到厨房，给卫国和他们的朋友腾地方。等闹完房，宿舍那边寂静地让人心里碜得慌。何乐想，这干柴烈火地，不让他们烧，那哪行啊？
何乐找了学校领导，想多申请一间住房。校领导面有难色，后来说那你在教研室搭张床吧。何乐千恩万谢，让卫国跟媳妇住到教研室。
何乐时常语重心长地教导建国跟卫国，让他们好好学习，天天向上。哥俩个一口话：“爸，你管好自己就行了。”何乐说：“行，考个大学，将来分配个好单位，就不用我操心了。”
知道爱国吸毒，何乐拼命搧自己的脸，爱国却比他还委曲。爱国说：“我大哥不敢生孩子，建国不敢结婚。我想结婚估计也没姑娘愿意跟。你说，我哪能比你还省心呀？”
何乐把爱国送到戒毒所，大半年硬着心肠没去探望。后来去了一次，脸色还不怎么好看。爱国倒是嬉皮笑脸地说：“爸，你放心，你不就怕我老何家生不出乖巧孩子吗？建国读的是农业大学，又在林业站工作，他一定会培育出一种会生孩子的树来。一到秋天，树挂果了。全是健康又聪明的好孩子，你捡最中意的摘几个得了。多好啊！”
何乐苦着脸，这一群孩子，还是大女儿静静最听话，最让人省心。毕业于卫生学校的静静，名如其人，既文静，又是个热心肠。宿舍楼有人头痛脑热，找上门来，打针输液，一一搞定。静静后来谈了一个高干子弟，小伙子不顾家里人强烈反对，跟静静结了婚。再后来静静生了个女儿，大家都捏了一把汗。等孩子会跳会跑会叫爸爸妈妈了，大家才松了一口气。
何乐有次带着外孙女玩，隐隐听到有人说，三代返祖，谁知道下一代会不会又生个哑巴？何乐的心上就又开始压上一块石头。
06
何乐在教研室是个骨干，一日三餐有哑妻精心照料，自己又是个爱干净的人，整天精精神神的，新分配来的女同事江月玥就有些喜欢他了。江月玥每天都会给何乐带一份早点，虽然只是豆浆油条馒头什么的，但让何乐整天都如沐春风。
何乐也不讨厌江月玥。为了表示不讨厌，他每天都会在家吃完早点，又吃一份江月玥带来的。时间长了，哑妻不乐意了，半道拦住江月玥，嘴里啊啊叫着，手指飞舞。从她激愤的表情和手势，貌似何乐与江月玥生米做成了熟饭。
江月玥顶不住压力，申请调离玉龙县。调令下达后，江月玥给何乐留了个纸条，邀他在城西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见一面。何乐思想斗争了很久，还是把纸条撕了。
何乐的大儿子卫国结婚五六年了，媳妇的肚子还没有动静。何乐猜测是媳妇的身体不好，因为每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，媳妇脸色苍白，手捂着小腹，痛苦不堪。何乐让卫国给媳妇买些药去，卫国的表情却是淡淡的。每逢这个时候，何乐就埋怨自己为什么娶了一个哑巴妻子，逼得他既要当公公，还要当婆婆。何乐埋怨自己的时候，对卫国也心存埋怨，有这么好的媳妇，知书达礼，他却不懂得疼惜。看媳妇每次疼得直冒冷汗，何乐心里也不好受。但那时买药一定要医生开处方，何乐没勇气买妇科药，后来灵机一动，鼓足勇气求女同事帮他买了些治疗痛经的中成药，拿回家给卫国媳妇。
卫国在乡镇上当了个副乡长，回家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，但令人高兴的是，媳妇居然怀上孩子了。在医院工作的大妹静静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，看到化验单，静静连忙打电话给哥哥报喜，卫国接了电话，沉默许久说：“妹妹，告诉全家，要对你嫂子好！”
孩子出生了，是个男孩。哑妻比任何人都高兴，煮了一篮子红鸡蛋，飞奔到街上，见人就发红蛋。
孩子满周岁那天，卫国媳妇抱着孩子给何乐和哑妻磕了三个响头，然后就跟卫国去了民政局。孩子归老何家了，媳妇净身出户。何乐老泪纵横，却不敢抬头看卫国媳妇。
何乐给孙子起了个名，何如哉。大家都有些不解。暑假某一日，何乐领着孙子去游乐园，很意外地见到了回玉龙县探亲的江月玥，江月玥正领着她的女儿坐海盗船。江月玥比以前会打扮了，人也丰满许多。见到何乐，江月玥的嘴角上扬了一下，她很有礼貌地给女儿说，叫何爷爷。问及何乐孙子的名字，江月玥不愧是教古代汉语的，说：“痛定思痛，痛何如哉！”
两人突然好像就有了共同话题。聊了半个钟头，也提起了上次那个未遂的约会。谈着谈着，过往的情愫沉淀成江月玥大胆的一句话：“老地方，你敢不敢来？”
何乐答应了。
晚上，何乐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衣。向城西车站那家小旅馆进发，小旅馆的名字应该是“爱民旅社”。何乐找了很久，也没找到这家旅馆。何乐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了，江月玥一定是怪他当初爽约，才施以这样的手段小惩大诫。何乐正要转身离开，却看见江月玥站在一家很豪华的酒店门前，“Love蒙”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。
何乐随江月玥进了房间，二话没说就像猛兽一样将江月玥扑到床上。猝不及防的江月玥喘着粗气说：“真瞧不出来你是五十出头的人了。”何乐心里很羞愧，这其实是他内心极度虚弱的表现，他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反悔就会逃开，所以他逼自己像一支箭，以最快的速度射向目标。何乐进入的时候，似乎又看到了那双寂寞的眼睛，孤独，痛楚，忧伤。何乐喊了一个女人的名字，卫国媳妇的名字。
那夜，醉酒的何乐摸到教研室，喘着粗气，抱着卫国媳妇说：“我必须得给老何家留一颗优质的种子。”那夜，醉酒的何乐没有发现，卫国媳妇居然是第一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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